记忆里的夏日午后往往是极静谧慵懒的,我家的房子正好立在巷子口,那儿有一棵粗壮的老柏树,枝繁叶茂,四季华滋。于风中时不时沙沙作响,掺杂着此起彼伏的蝉鸣。
自我记事起,便知道爷爷有个习惯,他喜欢搬个竹木躺椅,寻阴凉地儿舒舒服服地阖目躺着。脚边放着个用了好几年的老式录音机,怀里捧着几块磁带。
我那时在屋里或是写作业,或是看电视。总归只是一墙之隔,每每听得到咿咿呀呀的戏腔,听得出流转的韵味,听不懂歌词里的是是非非。
我缓步于人影稀少的街巷,踩着地上斑驳细碎的日影……
这光景似曾相识。
记忆总以零碎化形式被想起———由于条件反射使然,此起彼伏的鸣蜩嘒嘒和漫长如永昼的白光也和往昔相似。记忆宫殿回溯寻迹,恍似又看到那番模样、又听到真切清晰的哼唱……
爷爷摇着破旧的蒲扇,时不时轻轻地点头,和着曲调,低声悠悠吟唱———
“巧装男子,移千山涉万水,轻丝重金,在军阵常胆心呢……”
“乖孙儿啊,你过来给看看这玩意儿咋回事……”爷爷隔墙扯着嗓子喊,想来录音机又坏了。
巷口那棵老树前几年被居委会砍了,连树墩子都被糊上了水泥,早已寻不见一丝踪迹。我爷爷背着手失落了两天,每天依旧拎着他的旧录音机,磁带一盘接一盘能放一天。只是时间久了,录音机也总出问题……
他的话音刚落,隔壁就验证似地传来如锯木的声音,戏腔掺着机械杂音,那武生好似唱破了嗓。我只得无奈放下手头的事情。
“我妈给你买的专门听戏的唱戏机你怎么还藏着不用啊?这个用了多少年了肯定不行了啊……”我摁了一下开关,磁带盒依旧卡着不动,索性使劲儿拍了拍音响,声音总算停了。
他从抽屉里翻出老花镜,撇嘴嘟哝着:“这好好的还能听,你们现在这年轻人用了就扔,都是不知道省着点儿……”
我习惯了这些喋喋不休,我爷爷是十足十的“传统那一辈”。随随便便的芝麻小事他也能就此“引经据典”,展开教育。
“这带子卷又散了,都跑出来了。”我“诶呦”这一声打断了他的唠叨,这几盘梨园戏曲磁带是他的宝贝,他赶忙凑过来:“你手慢点慢点拿……哎呦小心小心,可别断了,小心……”
这种事儿我做得多,都有经验了,但架不住老人珍惜的心。
“爷爷您还是听我的吧,”我敲了敲那录音机,“这玩意儿还是扔了吧,要不然费的只能是你的宝贝磁带。”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取出完完整整的带子,一堆棕色闪亮的磁带条子堆在一起,我只得拿根筷子一点一点地卷。
他在一边不放心地看着,一边犹豫道:“你妈买的唱戏机又放不了磁带……”
我叹了一口气,试图哄道:“唉,我不是跟您说过唱戏机有很多戏能听嘛,还有视频呢!您不是最喜欢常香玉?我看了,有不少呢!”
见他还在犹豫,我又补充:“没事,它有内存卡呢,要是里头没有我在网上给你下。你看唱戏机多方便,你去找老林爷爷打牌也好拿。”
“那唱戏机能不能放磁带?”他又问。
“当然不能。”
我答得利索,他听完沉默良久:“那你还是再给我买个新的录音机吧,我还是想听我的这些磁带。”
人老了的确固执,我时常难以理解。
“您……”
他手里攥着几块磁带,那些磁盘表面早因时间久远而磨损,只依稀可见人形,辨得出是个衣装华贵妆容浓艳的刀马旦。泛黄的纸面上,她一身戎装,飒然横枪。
爷爷的手指摩挲着磁盘,他低语:“这几盘……是我从小兴安岭带回来的……”
彼时刻骨难忘,于今不过老来谈资。
我爷爷记性不太好,幼时弟弟和我喜欢缠着大人讲故事,把爸妈缠得烦了,就去缠爷爷。我俩总是记得清每一个讲过的故事,刚开了头就能听出来是否听过。我们咋咋呼呼地喊着:“讲过了!换一个!”爸妈会愁眉苦脸翻着厚重的故事书,而爷爷常常对此不予理会,讲来讲去,总是车轱辘那耳熟能详的一两个故事。
爷爷的卧室墙上挂着一个枪套,黑棕色的皮子翻卷,明眼可见地破了几个口子。
他的七十载光阴细数下来更多的是千篇一律,碌碌平凡。少年时在泥地草垛里打滚在河里摸鱼;成家后便埋头务农,养着一儿两女;老了之后则喜欢四处串访邻里好友,或是听一整天的戏……
论起稍与旁人不同的经历谈资,倒也只有那段从军岁月。
他不过十一二岁的时候,农村人没有送孩子上学的意识。那时候,喜欢听戏的种子便被早早埋下。流动的戏班子时常会来乡里摆场,吹拉弹唱夜夜不休,时间长的能有近一个月之久。他最喜欢的就是下午早早地拉着三两好友,提前蹲占前排的好位置。
那时候他常常听的曲儿,在后来成为常常流转在嘴边的调。
无所事事地的几年,他听了不少看了不少,那个年代,战火刚熄,一腔热血的少年郎耳濡目染着所有变化。村里的长辈亲历祸事纷争,才更珍惜当下难得的太平。我爷爷和同辈人一样,都曾被那些长者谆谆叮嘱。
戏班子的排场几年来无甚变化,生旦净丑,一来二去,总归还是那几个角儿、那几段熟悉到记住走位和表情的唱腔。
有时是豫剧炽烈,激昂切切:“此一番到在两军阵,我不杀番王贼我不回家门!”;也有时是京剧悲恸,慨叹:“三十功名尘与土,八千里路云和月……待从头收拾旧山河,朝天阙!”
少时不识凌云志,已是满心家国情。
满腔热血无处说,那便索性———身付山河!
到了征兵的年纪,爷爷义无反顾地去了小兴安岭。而现实非戏说。没有什么故事,没有什么不凡的经历,不曾有太大的功绩,不曾目睹战事,却有幸避开了死生难料。和大多普通的当兵人一样,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事情,该退役的时候便收拾行李返乡。虽是无功无禄,但也抗了七年的边境苦寒,七年里更多的事情,是毫不动弹地执勤,守着漫漫林海。
若说无功勋为人道,却也不是。而今的安康喜乐大国崛起,功禄得细数到累年之久的无数人身上———
华夏发展之势若烈火燎原,每位士兵都是火种。
老林爷爷和我爷爷是同乡、戏友、战友。他们都曾迷茫于未来何路,却也头也不回地守在小兴安岭七年;他们都是戏迷,沙河调和豫西调是最爱。
我六七岁的时候周边偶有戏班子会来,我爷爷常常领着我,搬上折叠椅穿过几条街巷听人摆台唱戏。台上姹紫嫣红,个个都是浓妆华服,仪态万千。
看戏的都是些老人,唱戏的也少有年轻的后辈。
现在回想起来也是咂叹,如今除非哪些传统人家办红白事请个戏班子,当年的场面实在难寻。幼时的我坐在两个老人中间,托着脸看,只记得咿咿呀呀的唱词、生角丑角夸张的妆容、凛然而立的武生和刀马旦。
两个老人燃了烟却夹在指尖,目光始终凝在戏台上,满心只有台上的一举一动。“一鼓二锣仨弦手,梆子手镲共八口”。彼时初见惊艳,然而时代变迁太快,城市里的戏班子渐渐消失,年纪轻轻的人早就听不惯这些难懂的调子,便难见齐整的戏班子。
有戏班子是偶然,没有才是常事。老林爷爷没事来我家串门,两个老人一人坐一个躺椅,中间摆着录音机,眯眼听戏,那些磁带一盘一盘地放,一个不落地听完。
我本不解他们对这些旧物的执念和喜爱,提起小兴安岭才醒悟———
身赴异乡,卫国无怨怼,慨叹岳飞穆桂英的英武豪情。
身在异乡,思乡无处诉,寄情豫西靠山簧的玑珠婉转。
受爷爷影响,我也偶尔听听戏,一面惊讶于为时光视为珠宝的国粹竟抗得住时间检验,依旧在不凡的位置默默发光;一面也曾细细品读唱词故事,感叹旧时往事纷繁。
“你刚刚那一段拉得快了。”爷爷道。
老林爷爷有一把二胡,时常带在身边,二人结伴,他常常在兴起时拉上一段。
“不可能!你肯定听错了,我都拉了好几年了。你耳朵不行跟不上唱,少在那儿埋怨我。”老林爷爷也在不服争辩。
“你这人怎么还不承认?真是越老越犟!”爷爷也不妥协,非得从包里翻出录音机戴上老花镜找《对花枪》的磁带。
老林爷爷一看笑道:“嘿,你还真换了一个新的录音机啊。你这个人就是老古董,我上次给你说了唱戏机好用。”
爷爷手下动作不停,嘟囔道:“那不是放不了磁带吗?后面几年当兵的日子就这些个玩意儿一直陪着咱们,我也是舍不得丢。”
闻言,老林爷爷没吭声。他拿起琴弓先是试了几个音,随即,一曲悠扬婉转,慷慨激昂的调子滑出。
大多人的往事于他人淡如清水,好似一场用流水账描述的戏,个中无味;于自己却是一笔浓墨,总是难忘。
七年时光,为了不负家国情。
老林爷爷手腕灵活飞快,两手默契的配合之下流畅的曲调倾泻而来,高下疾徐,清脆婉转。
他们沙哑的嗓音和二胡应和,先是“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,尝胆卧薪权忍受,从来强项不低头……”然后唱到“为国家哪何曾半日闲空,我也曾平服了塞北西东,官封到节度使皇王恩重,身不爽不由人瞌睡朦胧……”也唱“数万儿郎边关镇,蛮夷不敢扰边庭……”神色庄重。
他们唱了许久,休息片刻后,老林爷爷又重新执弓,拉了一段家喻户晓的曲段,他说:“我还是更喜欢这段。”
二人对视一笑,是逾五十年的知己。
他们一齐开嗓,“三十功名尘与土,八千里路云和月……壮志饥餐胡虏肉,笑谈渴饮匈奴血……”
一曲嘹亮!
往事如戏,然而无论如何,经年太平须珍惜,往事烟云也须铭记。
有些故事没有轰轰烈烈的生死别离,平平淡淡一句话足以概括,不曾流于纸面,可是一心向国的矢志抱负,该用心来记。
这一路行来,每一步都是不易。籍籍无名者泱泱,然刻于史书者寥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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